随着吴旷最后的话语落下,众人全都陷入了沉默,各自不知思索着什么。
在一片沉默之中,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。
大日的初光沿着幽暗的天际线一点点绽放开来,夜晚的清冷与死寂开始被迅速驱散。
朱家一行人也终于来到了醉梦楼旁的小码头。
而在码头上,一袭艳装的花魁花影似乎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。
看见花影,刘季不由得问了一句:
“大哥,你已经通知花影姑娘了?”
朱家顶着‘哀’面,语气严肃的摇了摇头道,“没有。”
“啊?”刘季惊讶道。
没通知花影,她怎么会提前在这里等着?
就算她得到了四季镇大败消息,也不可能笃定朱家会从水路返回醉梦楼啊……
朱家轻叹一声,“看来醉梦楼也发生了一些变故……”
很快,船只靠岸,花影立刻上前迎接众人,微微欠身一礼。
朱家直言问道,“楼里……有情况?”
花影点了点头,脸色稍显难看的说道,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,等堂主你很久了。”
朱家几人互相对视一眼,纷纷陷入沉默,各自思索着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。
但不管对方是谁,现在去见一面就知道了。
就算来者不善,人家既然登门了,他们也不可能连见都不见。
………………
片刻之后,醉梦楼内的一间客室内。
朱家,刘季,胜七,以及那位不速之客——农家大小姐田言,四人列席落座,各据一方。
面对情绪都不怎么稳定的朱家等人,田言提出了自己此来的目的。
和之前找墨家的人一样,她是来争取朱家的支持,支持她当上新任侠魁。
一向沉稳的朱家听到这话,当即露出‘怒’面,一把甩掉手里的酒杯,怒喝道:
“呵!你要我支持伱当侠魁?!”
朱家的愤怒,一半是在表达自己不愿合作的坚决态度,一方面……是因为真的生气。
曲殇才刚死在你手里,你让我支持你当侠魁?
说实话,朱家觉得自己没有一上来就招呼人对田言动手,已经是很克制了。
她竟然还敢挑衅自己!
面对怒不可遏的朱家,已经同样一脸不善的刘季和胜七,田言沉稳的安抚道:
“朱家堂主,曲殇前辈的死非我所愿,我只希望农家乱局能够尽早结束。”
曲殇不死,朱家永远都有极限翻盘的可能,这场内战势必会旷日持久。
这是田言的表面原因。
而实际原因,是她确实没办法搞定曲殇。
这几乎是她唯一确保能解决曲殇的机会——甚至这一次都没有百分百的把握。
如果曲殇坚持不喝酒,司徒万里的临阵倒戈能造成影响就会被压到最低。
不过这已经是成功率最高的方案了,没有其他选择。
“哼!”对于田言冠冕堂皇的说辞,朱家也是一个字都不信,冷哼一声道,“曲殇战死,神农堂战力大损,你难道不是乐见其成?”
田言并不去争辩自己对曲殇的死究竟是什么想法,转而提起了另一个话题:
“之前,我、蚩尤堂、共工堂,以及魁隗堂举行了一场炎帝诀,而表决的内容就是是否让阿赐去追杀各位。”
“我投下了反对票——我一直在反对,否则也不会用炎帝诀来决定。”
“炎帝诀……”朱家略有深意的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。
刘季直接就是一声轻蔑的冷笑,讥讽道:
“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吗?”
四堂表决,只有你否决,那这一票又有什么意义呢?
谁知道是你真这么想,还是在作秀呢?
田言忽略掉刘季的嘲讽,看着朱家认真的说道:
“所以,朱家堂主应该明白,若是被我以外的人当上侠魁,神农堂将会面临怎样的命运吧?”
面对着田言既是警醒,也是威胁的话语,朱家暂时陷入了沉默了。
反而是刘季攥紧了拳头,强自压抑着怒火,语气颤抖的回道:
“曲殇老哥的仇不能不报!”
“到了这个地步……”
啪!
刘季一掌拍在桌案上,怒喝道,“就拼个你死我活吧!”
面对刘季的狠话,田言含笑点明了一个事实:
“以神农堂现在的实力,以及诸位的状态,恐怕不仅没有继续争夺侠魁的能力,哪怕是想要玉石俱焚……都很难办到。”
朱家此时沉声反问道,“我们似乎……也不是非走这两条路不可吧?”
田言轻轻的站起身,点了点头,“没错,朱家堂主可以选择带着神农堂直接退出农家,远离这场纷争。”
“这也是一条路。”
“但农家源远流长的传承,也会就此分崩离析。”
“更不要说,即使退出农家,也未必就能全身而退。”
刘季一拍桌子也跟着站起来,语气不善的冷笑道,“呦呵,退出农家都不行?”
田言看着朱家,言辞诚恳的说道,“朱家堂主,田言之前虽然多有得罪,但绝不愿和您斗至鱼死网破。”
“一切的过错皆在于我,在此向您致歉。”
田言重新跪坐下来,朝着朱家深深一拜,以示歉意。
对于她的所作所为,刘季只是不屑一笑,胜七冷眼旁观,不知心中如何琢磨。
暗处,吴旷躲藏着,全程旁听这场会面。
而朱家本人,隔着面具紧盯着眼前这个自幼体弱的后辈,久久没有作声。
没有得到回应的田言挺起身,毫不在意的继续说道:
“一旦田言当上侠魁,便会下令停止所有斗争,并且厚葬曲殇前辈,以及所有牺牲的农家弟子们。”
朱家开口了,言语中隐隐透露着疲惫,“你劝得了我,劝得了田虎吗?”
“在此之前,我已经拜访过墨家、道家人宗,以及……鬼谷纵横。”
最后四个字一出,朱家等人脸色皆是一变(朱家是面具),显然对这一点很是震惊。
墨家和道家尚且可以接受,鬼谷纵横那两位……可不是好忽悠的。
自春秋以降数百年来,嘴皮子最好的人几乎都出自他们那个门派,从来只有他们忽悠别人,没有别人忽悠他们。
田言竟然能说动那两位……她是怎么做到的?
“……他们皆已表达了支持的意愿。”
田言的后半句话就没人在意了。
朱家他们猜也猜到她肯定是得到了支持,否则就不会提这一茬。
“田言会尽力达成各方的要求。”田言继续说道,“同时,也有一个不能动摇的条件。”
“什么条件?”朱家语气冰冷的追问道。
田言回答道,“复仇是嗜杀的源头,六堂如今的矛盾激化,一切都源自于烈山堂的血案,最终导致了如今的局面。”
“田言会放弃追究烈山堂血案的凶手,同时,希望朱家堂主承诺,放弃仇恨,原谅司徒万里堂主,不对四岳堂进行报复打击。”
这个要求一说出口,本就不愿和田言合作的刘季当即上头了,撸着袖子就想上去动手。
还是朱家沉稳,拦住了刘季。
动手的欲望被按下,刘季也还是开启了嘴炮,直接一条腿踩在了桌子上,指着田言叫嚷道:
“就算我们支持你,也才二比四,有什么用?”
“况且,你让我们放弃复仇,那司徒老儿又岂会放弃?”
“我们不死,他只怕这辈子睡觉都不会安生了!”
仇恨从来都不是单向的。
就算朱家放弃复仇,司徒万里也未必会相信。
他只会抓住一切机会,彻底摁死朱家和神农堂。
田言不急不徐的回应道,“司徒堂主是一名赌徒而不是赌鬼。”
“赌徒最大的优点就是他们永远懂得如何下注,来保证自己不输。”
“一旦实力的天平有所变动,他必会灵活的改变自己的选择……就像这次一样。”
侠魁的位置,一方面取决于荧惑之石,但根本上,还是取决于谁占据农家更多的力量。
这一点上,即使得到神农堂支持也只有两堂力量的田言处于绝对劣势。
可是她得到了墨家等人的支持,硬实力实际上已经不弱。
做侠魁需要的是更多的支持,但收拾司徒万里需要的只是更强的力量。
这种情况下,只要田言向他阐明厉害,司徒万里自然会再度倒戈以求自保。
刘季这个时候看的倒也分明,没有纠结这一点,只是嘟囔道,“这样的人真是让我恶心……不过就算加上他,也只是三比三平而已。”
“荧惑之石可在人家手里呢。”
田言平静的回应道,“实际上,是四对二。”
“四?”刘季惊疑一声,“你还得到了哪一堂的支持?”
田言的目光投向全程旁观不说话的胜七:
“最后一票,来自于胜七前辈。”
“我?”胜七意兴阑珊的端起酒杯抿了一口,不咸不淡的回道,“我只是个被农家驱逐出去的罪徒,你指望我能做什么?”
田言含笑回道,“如果胜七前辈真的自认为是罪人,这次就不会回大泽山。”
“当年那出丑闻,是田蜜得到了烈山堂的支持才阴谋陷害了胜七前辈。”
“如今罪魁之一已然离世,还请胜七前辈能够人死债消,不再追究。”
“现在活着的,只有田蜜了。”
从谈话开始情绪一直平稳低沉的胜七终于有些激动,将酒杯往桌上一砸,沉声问道:
“你打算怎么做?”
田言语气转冷的说道,“田蜜勾结罗网,染指魁隗堂,侵害农家,罪不可赦!”
“我会废除她的堂主之位,拨乱反正,正本清源。”
“届时,胜七前辈就可以找回自己真正的名字了,属于魁隗堂主的名字!”
胜七盯着田言,久久没有回话。
但以他的性子,没有一口回绝此事,就已经表明了态度。
田言向旁边的屏风瞥了一眼——那是吴旷藏身的地方。
“屏风后的那位,应该是诸位的朋友吧?”
见自己的存在被挑明,吴旷也就不再躲藏,手上还拿着证明自己之前金先生身份的寒蝉剑。
田言的目光从剑上扫过,最后落到吴旷的脸上:
“呵,看来要找回自己名字的,不止一个人。”
“四对二,几位愿意支持我吗?”
………………
另一边,魁隗堂堂口所在。
典庆终于从田蜜手中得到了他需要的药物。
当然,他不知道货对不对板,好在随行的还有英布这个见过真货的人。
经过后者的仔细辨认,再三确认后,最终确认药没错。
就是这个!
目的达成的典庆很客气的对田蜜道了声谢:
“多谢你的配合。”
此时经过一夜糟心事的田蜜心情可谓降到了冰点,以往的表面功夫再也懒得维持,对于典庆的客气只是报以冷笑。
她倒也不担心激怒典庆。
对于人性的把控,她还是有几分心得的。
这个大块头摆明了是比较死心眼的那种,不会计较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,只在意自己的根本目的。
你对他的态度好或不好,都不影响他对你的态度。
典庆确实不在意,接着问道,“你之前有说过,对那孩子的病,还有其他手段……”
“可以,但我可不会跟着你们上门治病,想要我帮忙,把她带来魁隗堂吧。”田蜜没有坦白自己根本没本事,继续忽悠典庆。
典庆听完后,毫不犹豫的转头就走了。
强行索要药物可以,反正他全程旁观,确认田蜜没有对药动手脚。
但是强行把人绑去治病,就不合适了。
哪怕是田蜜这种女人,他也要考虑到对方破罐子破摔的可能。
多一事,不如少一事。
英布和季布对于他轻易放过田蜜的行为并无异议。
两人现在只想赶紧回去救人,至于田蜜,实在无关紧要。
等涟心没事了,没了把柄被她捏在手上,想炮制她还不是轻而易举。
三人以最快的速度返回了醉梦楼。
此时,朱家几人正和田言谈话。
典庆三人,连带着看见典庆回来,从暗处现身的梅三娘,一共四人,先碰上了花影。
季布和她关系最近,直接开口问道,“朱家堂主他们……”
话说一半,花影举起手指贴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,压着声音说道,“堂主他们在上面休息,你们跟我来吧。”
走路过程中,英布忍不住问道,“那丫头情况怎么样?”
“涟衣一直在照顾她,但是她的情况……”花影摇着头略带伤感的回道。
听了这话英布越发急迫,还是典庆更沉得住气。
几人匆匆赶至涟心修养的房间,涟衣正靠在床榻边,满目悲意的看着自己的妹妹,脸上仍旧可见泪痕,双眼也泛着红肿。
看来自英布他们走后,她没少哭。
她本来就一直因为身世伤春悲秋,终于和亲人重逢却是这幅局面,心中悲痛自然难以抑制。